第129章 无声的镐京(2 /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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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片刻犹豫,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向前一个趔趄,沉重地撞开前面两个同样僵住的行人,粗壮的腿爆发出与背上沉重柴禾不符的速度,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拼尽全力从呆立的卫巫身边“挤”了过去,头也不回地冲向了巷子另一端蜿蜒曲折的岔路,眨眼间消失在灰暗的墙影里。

卫巫缓缓移动苍白的头颅,如同转动朽木,视线追随着稷生仓皇消失的背影。他并没有移步追赶,只是用那浑浊的眼球扫过瘫软的老汉和抱着儿子瑟瑟发抖的姞禾,深陷的眼窝里依旧空无一物,仿佛看到的不是活人,而是街角等待清理的石块。这无声的注视,比任何呵斥更令人胆寒。

老汉最终没有被当场拖走。第二天,他没有出现在他惯常捡拾柴草的那个墙角。第三天、第四天……他和他的小孙子彻底消失了。人们心照不宣,沉默地绕开那处空荡的墙角,就像绕过一片被诅咒的土地。关于他的一点点微末记忆,如同投入大海的沙粒,迅速被无边无际的恐惧所吞噬。邻居们相遇,那短暂对视的眼神里只剩下更加浓稠的麻木和空洞。语言被彻底废弃,目光也只剩下仓促、戒备、绝望的交流。镐京,只剩下无声的眼神,如同密林深处野兽惊恐的交会。

幽深昏暗的王宫正殿,隔绝了外界的暑气和令人窒息的死寂,却自成一种更为阴沉的氛围。青铜燎炉里的火炭半死不活地燃烧着,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映照在巨大狰狞的兽面纹青铜鼎上,反射出幽幽的冷光。厉王高踞于铺着玄色锦缎的玉座之上,玄衣上金线织就的狰狞卷龙,在摇曳的光影中如同活物般蠢蠢欲动。十二旒白玉冕遮住了他半张面孔,唯有从珠串缝隙中透出的目光,锐利、阴沉,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自负。

阶下,召穆公召虎,身着庄重的朝服,垂手肃立。殿内明明只有他们二人,却仿佛矗立着一座无形的石墙。召虎的脊梁挺得笔直,但那份挺拔中却透着一股沉重的疲惫和无声的抗争。他是历经几代周王的柱石老臣,此刻心头却被浓重的阴霾笼罩。

“召虎!”厉王的声音像冰锥划过寂静的殿宇,“今昔相较,可觉聒噪少矣?”

召穆公缓缓抬头,目光越过地上被火炭光影切割成不规则形状的光斑,落在王座上那张被冕旒光影分割得支离破碎的脸上。他深吸一口气,那殿内陈腐的沉香与冰冷的金属气息也不能压下他胸腔中翻涌的忧虑:

“陛下,”声音沉稳而清晰,字字如重石投入潭水,“老臣以为,‘止谤’之举,其患实烈于壅堵江河!”

厉王眉梢不易察觉地一挑,冕旒轻晃。

召虎浑然不顾那骤然锐利的目光,继续直言:“夫壅川,积土叠石,堤高岸阔,犹恐溃决之虞。一旦川壅而溃,则怒涛奔涌,所伤者岂止一城一地?其毁家灭族,尽没田畴,害人必众!防民之口,其危害更甚!蓄其怨而不使之言,其势若积流于高山,待其崩泻,摧枯拉朽,玉石俱焚!是以古之善治水者,必决导其壅塞,使其通达无碍。善治民者,则必须宣达其情,使其敢言心中所虑!古圣王垂训,天子听政,必命公卿列士献诗讽喻,使乐官奏曲以观民风,使史官献书以明得失,太师诵箴以陈警戒!诵赋箴谏,百工纳言,瞽史教诲,内亲补阙,外戚匡失……庶民之言,可上达天听!老臣不避斧钺,亦当进谏以正君心!唯有如此,汇集八方之智,明辨是非得失,君乃揆度裁决,政令方可行而无违常理!”

他略作停顿,胸腔因激动而起伏,声音却愈发沉痛激昂:“百姓有口,如大地有山川,万物财富赖以生息;百姓有口,如土地有沃野良田,衣食丰足皆由此出!口发心声,善言则扬之,恶行则止之,此乃生养资财之正道!人心有所思虑,其口必有所言!若强堵其口,壅塞其言,使其不能倾吐,则纵有从者,天下其能有几何?”

殿内只剩下燎炉里炭火燃烧的微弱噼啪声,以及召虎铿锵话语的回响。

厉王的脸在冕旒的阴影下完全阴沉下来。召虎的话语像无数根针刺,戳向他那用恐惧和暴力维持的表面安宁。那并非他期待的称赞,而是对他权威的质疑和对他施政方式的全盘否定。沉默在蔓延,压力如实质般挤压着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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