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无声的镐京(1 / 9)
镐京,西周的心脏,在王畿的正中跳动。然而,周厉王三十四年的盛夏,这颗心脏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滞。骄阳如熔金般浇铸在宫殿的青瓦上,又无情地倾泻在尘土飞扬的街巷。空气不再流动,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压住,沉重、闷热,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窒息的铁锈味儿。街市上,人来人往,但只有车辙碾过石板单调的辘辘声、货郎担子吱呀摇晃的呻吟、牲畜粗重的喘息,甚至飞虫振翅的微响都清晰可闻——唯独没有人的话语。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孔紧绷着,嘴唇抿成惨白的直线,额角的汗珠滚落进深陷的眼窝,却无人抬手擦拭。偶有目光交错,那短暂的一瞥里,蕴藏着无尽的惊惧、哀伤、愤懑和绝望,旋即又慌乱地躲开,仿佛多对视一瞬,便会引来灭顶之灾。这便是镐京城,一座被恐惧扼住喉咙、连叹息都被封存的巨大监牢。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有一个冰冷的名字——道路以目。它像一层厚重油腻的淤泥,覆盖了整个镐京,也缓缓漫向那些早已不来朝觐的诸侯邦国。
姞禾感觉肩上的担子从未如此沉重。两只粗陶水罐随着她艰难的步伐晃荡,沉闷的声响在死寂的巷弄里被无限放大。汗水早已湿透了她粗糙的葛布衣襟,紧贴在同样瘦骨嶙峋的背上,像裹了一层湿冷的裹尸布。丈夫稷生走在她斜前方,同样沉默,背上的柴禾垒得高高,几乎遮住了他微驼的身影。他目不斜视,每一步都踏得小心翼翼,仿佛脚下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布满陷阱的薄冰。七岁的犬儿被紧紧夹在两人中间,小家伙的脸色是营养不良的蜡黄,一双本该活泼的眼睛大而空洞,眼神惶惑不安地扫视着前方灰扑扑的道路,小手死死攥着姞禾的衣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巷口骤然出现的那个身影,让姞禾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来人裹在一件肮脏灰暗的粗麻袍子里,几乎与巷口堆积的杂物融为一体。腰间的草绳上,用细绳拴着几颗干瘪的草药、几块风干的兽骨和古怪的、不知名的小兽头骨。他那张脸在阴影里显得异常苍白,像是从未见过阳光的洞穴生物,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珠,此刻正茫然地、却又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缓缓扫视着巷内的每一个人。那眼神空洞冰冷,不似活人,更像一件探测怨气的冰冷器物。
卫巫!
厉王豢养的无声鹰犬。他们如同幽灵般游荡在镐京的每一个角落,不需要确凿的证据,只需一个含混的眼神,一声无法自抑的低喘,甚至一次无意的停顿,便能成为“腹诽谤议”的罪证,将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水……” 旁边一个靠在墙根歇脚的老汉,显然因暑热虚脱,昏聩的眼神无意识地掠过姞禾陶罐边缘微晃的水波,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含糊地挤出一个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单音节。
这微弱的声音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稷生猛地停步,霍然转头,眼中的惊恐瞬间点燃。姞禾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迟了!
卫巫那如死鱼般的眼珠精准无比地转动过来,凝固在老汉痛苦蜷缩的身影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无声的记号,一个索命的信号。
老汉浑浊的眼睛里刹那充满绝望的灰翳,整个人似乎瞬间被抽干了筋骨,瘫软下去。
巷子里仅有的几个行人,都成了凝固的泥塑。挑担的扁担不再摇晃,推车的臂膀僵在半空,连路旁店铺里悄悄窥探的门缝也像冻住般纹丝不动。恐惧,冰冷的、粘稠的恐惧,如同浓雾般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扼住喉咙,连喘息都成了奢望。
姞禾感觉到儿子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猛地垂头,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在视线垂落的那一瞬,她用尽所有的勇气和绝望,极快、极锐利地瞥了稷生一眼。那一眼,是无声的呐喊,饱含着诀别的惨烈——“快走!”
稷生读懂了。他面如死灰的脸颊肌肉狠狠抽动了一下,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用力别过头去,目光死死钉在自己布满泥垢的草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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