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周室之锈(1 / 15)
大雨如注。
雨脚粗暴地敲打着镐京郊外泥泞的官道,把烂泥搅得更稀,变成肮脏的陷阱。空气沉重得窒息,带着陈腐淤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坏气息,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佝偻的身影上。几个农夫穿着几乎辨认不出原始颜色的破麻布衣服,赤着泥泞的双脚,深一脚浅一脚,企图将一辆卡在坑里的老牛车推出来。老牛只剩下嶙峋的骨头架子,呼哧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珠里倒映不出丝毫希望的光。每一次用力,那车轮陷得更深,腐坏的木质轮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没有呼喝,没有交谈,只有肌肉紧绷时沉闷的嘶声和雨声无情的嘶嘶声。泥点沾在干裂的脸上,又被雨水冲出一道道沟壑,麻木而绝望。
离官道不远,一片被雨水打得狼藉不堪的茅草地边缘,歪斜着几间低矮破败的棚户。简陋的土夯墙被连月雨水浸泡得软塌,仿佛一推就倒。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跪在靠近棚屋门边的烂泥地里,徒然地拢着手里一把湿漉漉的茅草。草叶软塌塌的,雨水冰冷刺骨,顺着他的脖颈、手臂流进破衣服里。棚户内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咳,一声比一声空洞揪心,男人的动作被咳声钉住了,脸上除了呆滞,还有被无边雨水浸透了的绝望。
一声短促尖锐的惊呼突然撕破沉重的雨幕!
几乎同时,“呜哇——哇——”一阵新生婴儿特有的、仿佛来自生命源头的尖锐啼哭,顽强地钻出泥泞!
一个身影倒在泥水中。一个女人,或者说,曾是个女人。灰扑扑的粗布衣早被泥水糊满,湿透的头发黏在脸上,遮住了大部分容颜。她的身体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僵着,双手死死捂着肚子,指尖抠进了污泥里。鼓胀的腹部不自然地摊开,像一只破了皮的麻袋。一只沾满血污泥水的婴儿从破开的地方被硬生生挤了出来,微弱而坚定地哭叫着,小脸憋得青紫。婴儿脐带仍连在那僵死破裂的躯体上,在污浊的血水里微微颤动。雨无情地冲刷着死寂的母亲和挣扎嚎叫的孩子,婴儿的手脚徒劳地蹬动着冰冷的泥浆。
那不远处推车的几个农夫被这惊骇的景象钉住了。他们没有跑过来,没有惊叫,连脸上那层麻木似乎都未曾改变。只是推车的动作彻底停滞,他们只是扭着头,远远地看着泥水里那一幕生死交割,被雨水泡胀的脸上,刻满了更深一重的死寂。那具女尸半张着的、早无光彩的嘴,仿佛一个无言的嘲弄,被冰冷雨水一次次冲刷着婴儿的啼哭在雨中不屈地坚持着,又被更大的雨势不断压迫变小。
“咿呀——”
沉重的车轴转动声由远及近,碾压着泥泞的地面。
一辆罩着厚实青缦的驷马轩车,在前后数骑武士的护卫下,从镐京方向驶来。车辕漆得乌黑,轮子包着铜箍,辗过湿泥留下清晰的辙痕,即便在如此糟糕的地面,行进依旧称得上平稳。拉车的马匹膘肥体壮,毛色油亮,雨水在光滑的马鬃上汇成小溪流下。武士的皮甲在雨幕下显得格外厚重阴沉,面容罩在斗笠下。护卫的武士面无表情地策马在两侧开路。车驾前方悬挂着一枚小小的玉环,随着车身前进轻轻晃动——那是公族大夫车驾的标识,只有如召伯虎(召穆公)这般地位的人,才能使用。
车驾速度渐缓。显然,前方路旁那突兀的场景撞入了视野:泥水中扭曲的死尸、脐带相连还在凄厉哭嚎的初生婴儿、远处僵立如泥塑的农夫。婴儿微弱的哭声穿透雨幕,顽强地钻了进来。
车厢里,光线晦暗。车帷厚重的质地将大部分噪音隔绝在外,只有车轮压在泥泞上的咕噜声和淅沥雨声显得沉闷。几片薄薄的竹简摊在铺着软垫的小几上,墨迹清晰。简牍一侧,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下意识地转动着一枚小巧的玉韘(射箭护指),玉质温润,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召穆公背靠着厢壁,深邃的眼中映着晃动的竹简,却又仿佛穿透竹简,投向更远处某个未知的焦灼之地。他眉头微蹙,沉浸在自己的思虑里,外界似乎很遥远。
然而,婴儿那声越发嘶哑却刺入骨髓的哭嚎,像一枚生锈的锥子,猛地扎破了沉闷的车厢空气。
“何故停车?”召穆公眉头皱得更紧,声音沉稳中透出被打断思绪的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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