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母亲(3 / 3)
残留的热气和水泥粉尘特有的干燥气味,闷闷地拂过皮肤,吹不散心头的沉重,反而添了几分粘腻的烦躁。
他摸出半截揉得皱巴巴的劣质香烟,点燃,一点猩红在昏暗中明明灭灭。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带来轻微的眩晕感,却压不下脑海里翻腾的惊涛骇浪。
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片遥不可及的霓虹光影。曾几何时,他也年轻气盛,怀揣着最朴素的梦想走出贫瘠的山村。那时他以为,力气就是最大的本钱。他坚信,只要自己肯埋头苦干,肩膀能扛起一座山,手掌磨出再厚的茧子也不怕,就一定能在这片繁华的土地上,给秀兰一个安稳的家,让明宇读上好学校,让老母亲晚年无忧。他以为勤劳是通往希望的阶梯,一步一个脚印,总能踩出光明大道。
可现实呢?
现实是一把生了锈的钝刀。
没有痛快淋漓的一击致命,只是日复一日,在他身上一点一点地割着。工头的盘剥、莫须有的罚款、拖欠的血汗钱、高筑的医药费、摇摇欲坠的老屋……每一件事都像钝刀的一次拖曳,割不开皮肉,却扯着筋连着骨,带来一种漫长而深沉的钝痛,慢慢地放着他的血,消耗着他的力气,磨损着他的尊严。他感到自己像被钉在案板上的鱼,每一次挣扎都让那把钝刀陷得更深,鲜血淋漓,却连一声像样的嘶吼都发不出来——因为他不能反抗,甚至不敢表现出反抗的意图。
“老周……” 这个名字在齿间滚过无数次。那个同样耿直、同样被克扣得满腹怨气的老伙计,好几次凑近他抽烟时欲言又止的眼神,李建国都看在眼里。有几次,在砖垛上,在夜深人静时,那份憋屈和愤怒几乎要冲破喉咙,涌到嘴边:“老王他……他账本上有鬼!工程款早就……”
但每一次,话刚到舌尖,眼前就会猛地闪过几个画面:
儿子李明宇拿着电话,眼睛里闪着光,小心翼翼又充满期待地问:“爸,那套书……”
妻子周秀兰做完化疗回家,脸色惨白如纸,虚弱的身体靠在门框上,看到他回来,却努力地、艰难地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大约是“没事”……
老家发来的照片上,母亲佝偻着腰,站在漏雨的堂屋前,那单薄、微驼的背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这三个画面,像三块冰冷沉重的巨石,瞬间压回了所有冲到嘴边的话语,堵得他胸口剧痛,窒息般喘不过气。
不能说。一个字都不能说。
说出来,可能连眼前这用血汗换来的一点微薄保障,这勉强维系着摇摇欲坠的家庭的饭碗,都要被打翻在地。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直到烟蒂烫到手指,才猛地惊醒,将它摁灭在粗糙的砖面上。火星熄灭,留下一小片焦黑的印记。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委屈、愤怒、耻辱和不甘,找不到出口,最终只能化作一股蛮力,一股在第二天烈日下、在钢筋水泥丛林里,耗尽心血的力气。他用沉默的、近乎自虐的劳作去对抗那把钝刀,在绑扎钢筋时把铁线勒得死紧,在扛水泥时脚步迈得格外沉重,在挥汗如雨的每一刻,仿佛都是在用透支的生命力,去堵住那个可能泄露秘密的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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