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刀锋上的盟誓(1 /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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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都的秋意,并非寻常的萧瑟,而是一种浸入骨髓的阴冷。高耸的宫墙,用冰冷的砖石圈起一方凝固的天地,隔绝了外界的鲜活,也囚禁了内部的死寂。檐角的风铎,在呜咽的北风中本该叮当作响,此刻却纹丝不动,仿佛被无形的冰霜冻结,死寂无声。这死寂,沉甸甸地压在宫殿的每一寸琉璃瓦上,渗入每一道朱漆剥落的缝隙。

宫殿深处,丹墀失去了往日的金碧辉煌,染着一层幽暗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色泽。巨大的兽首铜炉蹲踞在角落的阴影里,炉膛内,上好的银炭闷烧着,不见烈焰升腾,只有一种近乎淤血的暗红,红得发乌,如同濒死的心脏在微弱搏动。仅有的几点光点,从炉身繁复的蟠螭镂空缝隙中艰难挤出,像垂死者喉咙里最后几口破碎的喘息,微弱、断续,带着一种绝望的挣扎。

这点濒死的光,堪堪映亮了丹墀之上,晋昭公玄衣纁裳上刺绣的夔龙暗纹。那狰狞的龙首在幽暗中若隐若现,龙身蜿蜒,龙尾则在拖曳的、摇曳不定的光影里诡异地浮动,仿佛真有一条活物,正用冰冷滑腻的躯体,贪婪地舔舐着下方冰凉坚硬的金砖地面。空气在这里彻底凝结,如同被裹进了巨大的、浑浊的琥珀之中,滞重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粘稠的铅块。

叔向垂首立于阶下,脖颈低俯得几乎与地面平行,背脊弯成一张紧绷的弓。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阶上那道目光的重量,那不是简单的注视,而是如同万钧寒冰悬于脊梁,带着审视、压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不时被炭火毕剥的爆裂声刺破,每一次突兀的炸响,都让空旷殿宇的四壁回荡起一种催促般的震颤,仿佛那冰冷的宫墙也在不耐地催促着什么。

“周室……” 晋昭公的声音终于撕裂了这令人发疯的沉寂。那声音像是从积满铜锈、深埋地底的古老铜鼎深处艰难抠剥而出,每一个字都带着喑哑的摩擦声,刮擦着听者的耳膜,“洛邑沉哑,无声无息,天子莫非当真要与我晋氏割席断交?”他霍然坐直身体,身下漆案的沉重木身随之猛晃,案上那只盛满琥珀色醇浆的青铜酒爵剧烈晃荡,粘稠的酒液在爵腹内激荡,发出嗡嗡的低鸣,如同垂死昆虫的振翅,弥漫开去,更添几分不祥。“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呵!”君王眼底的血丝骤然迸裂,凶光乍现,如同困兽挣脱囚笼的瞬间,但随即又被更浓稠、更阴沉的霾翳席卷覆盖,那凶光被强行压抑,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令人心悸的阴鸷,“寡人要的,是天子的允准,是能引动天下诸侯目光的符命!是那面能披在我晋国刀锋之上的、最后一件礼乐的华衮!”

君王的躯体猛地前倾,阶上浓重的阴影顿时如墨汁倾泻,几乎将阶下躬身如虾的叔向完全吞没。那阴影带着实质般的压力,挤压着叔向的呼吸。

“叔向,”昭公骨节嶙峋的手指死死扣住冰凉的漆案边缘,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压出惨白的印痕,仿佛要将那坚硬的木头捏碎,“你即刻动身,奔赴洛邑。”他的话语如同淬火的刀锋,陡然变得锋利无比,带着一股来自南方湿冷沼泽的腥膻寒意,“去敲打敲打那位龙椅上气息奄奄的老朽!替寡人撬开他那张吝于言辞的口!”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般钉入空气,“而后,再疾驱南下!直抵临淄!齐侯吕杵臼……他在那张椅子上,坐得未免太过安逸了。是时候掀开这春和景明的帘幕,让他清醒地嗅闻一番这秋风的残酷了!”

使命如淬毒的匕首,寒芒无声地悬于叔向颈后。那寒意并非来自殿外的秋风,而是源于这金殿深处,源于君王话语中毫不掩饰的野心与杀机。叔向感到一股冰冷的战栗从尾椎骨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洛邑的王宫,在深秋的暮色中,如同一座巨大的、正在缓慢沉入地底的古老石椁。曾经鲜艳的朱漆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底下黝黑糜朽的木胎,如同老人身上溃烂流脓的疮痂。风穿过空荡得能听见回声的长廊,卷起檐角落下的枯草,瑟瑟发抖的草茎如同老人风中飘摇的最后一件单衣,脆弱得随时会断裂。宫室深处蒸腾出的气息,浓重的药味混杂着衰朽的死亡气息,那是周景王残躯一声声绵长压抑的叹息,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挥之不去。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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