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玄鸟裂晋(1 /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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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夏日的炙热如同无形的巨掌,沉沉压向临淄宫城。层层叠叠的殿宇笼罩在刺目的光华中,飞檐上歇脚的蝉拖长了嘶鸣,声音穿不透那深宫的重重垂帘和厚厚帷幕,反倒使殿宇深处愈加沉闷死寂。

丹墀下,跪坐的司乐伶工捧着古朴的筑器,手臂却松弛无力,低垂的头颅几乎靠在冰凉的弦上,汗珠沿着额角滑落,在浅褐色衣襟上洇开深色湿痕。一阵热风自半敞的殿门外涌进,挟着远处花园蒸腾的花草燥气与几不可闻的、池塘日渐淤塞的腐水味道,轻轻拂动起垂地的织锦帷幕。那鲜艳斑斓的色彩经年累月曝于光线之中,已在绚烂中显出了衰败的憔悴。

齐灵公斜倚在锦缎铺垫、饰有蟠虺纹的精美木凭几之上,宽大的玄端礼服下,曾经魁伟的躯体已透露出枯干的轮廓,宛若一张松弛蒙覆于嶙峋骨骼上的旧革。他微微阖着眼,花白双眉紧锁成一道深壑,苍老面容下,那层病痛的潮热和压抑不住的躁动如地底幽火般时隐时现。一只漆成朱红的温鼎静静地放在他脚旁,鼎内药汁散发出的浓烈苦涩气味,沉沉地固着于殿内凝滞的空气里,沉重、黏腻、无处不在。

殿中光线迷离,仅有几缕顽强日光从高窗雕花隔栅的缝隙中挤入,在蒙着薄薄积尘的宫砖上投射出几条狭长光带,光晕里浮尘翻飞,像无数困顿挣扎的微虫。殿角巨大的铜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但被暑热围困着,这份冰凉显得孱弱而徒劳。

“报——!”

一声尖锐的、因慌张而扭曲的声音猛地在空旷殿宇外炸响,撕裂了那令人窒息的昏沉。一位年轻的寺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跪滑过数丈远的宫砖地面,一直冲到阶前,才在最后一刻勉强稳住身形。他急促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粗布袍服的前襟被汗水浸透了半幅,显出一片深色印痕。

“国、国君!”他嗓子发紧,声音里带着跑了远路和极度惊惶的嘶哑,嘴唇翕动颤抖,“周……周天子使者已出成周……天子、天子赐命临我齐国!不日将至临淄!”他仓惶地一口气说完,猛地俯下身去,额头紧贴在冰凉的地砖上。

死寂。

那一声尖利禀报骤然撕裂殿中滞重的空气,如同疾电贯入枯木。昏沉欲睡的司乐伶工被惊得一颤,无意识拨响了琴弦,一个刺耳不成调的锐音铮然响起,随即湮灭于更深的寂静。

齐灵公搭在蟠虺形凭几上的手,陡然收紧。那松弛的、爬满岁月沟壑的手背上,青筋瞬间坟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灰白色。他的眼皮倏然掀开。

浑浊暗淡的眼底深处,一点微光猛地灼烧起来,骤然明亮,带着攫取一切的惊人力度。他不再是那个萎顿的枯槁老人,此刻挺直的脊梁仿佛钢浇铁铸,那股被时间与病体合力深深掩埋的雄浑气势骤然冲破尘封,无声地迫压整座大殿。那浑浊暗沉的目光,越过阶下瑟瑟发抖的寺人,直直刺向宫殿深深庭院的尽头,仿佛要将厚厚的宫墙、将无尽的时空灼穿一个洞,牢牢锁定了那道正奔驰在王畿与齐境之间路途上的天子旌节。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干瘪的胸腔随之扩开,喉咙深处发出一阵低沉艰涩、如同破旧风箱抽拉的“嗬嗬”声。那沉重而带啸音的声音,在寂然的大殿里异常清晰。

“……备。”灵公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压而出,干涩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沉重份量,每一个字都像沉甸甸的青铜块砸在冰冷的宫砖上,“开宗庙,布九宾之礼。全城洒扫……一尘不得染。”他目光扫过阶下,“高厚?”

殿右侧上首,一位身形挺拔、面容端肃的卿士立刻躬身上前一步:“臣在。”他是高厚,身居要职,一贯沉稳谨慎。

“汝亲往迎。百里……以示隆敬。”灵公的声音里已再无一丝倦怠,每个停顿都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车马仪仗,皆用大礼。不可……失我齐邦之重!”

高厚深深躬身,姿态一丝不苟:“谨遵君命!臣即刻调遣。”

灵公的目光又移向左首:“崔杼?”

左侧前排的崔杼应声出列,他眉宇间隐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悍与机敏,躬身静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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