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冷胙(3 /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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窒息的背景。

周元王姬仁,独自坐在祖庙偏殿的幽暗深处。

这是周室祭奠列祖列宗最神圣所在侧翼的一个小殿,光线被高而狭小的窗牖吝啬地切割成细条,仅能照亮窗格下方一小块区域。殿内大部空间隐没在墨汁般的黑暗里。只点着寥寥几支细烛,插在青铜鹤形灯座上,摇曳的昏黄光晕如同风中之烛,挣扎着照亮案头一小片区域,却将殿宇深处角落衬托得更加深邃莫测,仿佛潜藏着远古的精怪。

他身上那袭象征天子身份的玄端冕服,此刻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沉重而肥大,宽大的袍袖几乎将他瘦削的身躯完全笼罩、吞噬,只显出一个小小的、孤绝的头部轮廓。深衣上用银线织就的云纹日章早已模糊不清。他面前是一张巨大的黑漆几案,岁月侵蚀使漆面布满细密的裂纹,如同干涸的土地。案上除了一尊被擦拭得锃亮、勉强显出些光芒的青铜爵外,别无他物。那尊爵造型古朴,爵身满布神秘的饕餮纹。在飘摇的烛光下,那些古老兽面的眼窝在光影交错间仿佛有了生命,幽幽闪烁着,空洞而阴森,似乎在透过漫长时光,冰冷地凝视着案后这位末代的天下共主。

空气凝滞得如同死去。只有烛火燃烧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心跳。

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如同枯叶被寒风卷起、贴着地面拖曳的声音。不是脚步声,更像是一团移动的、无声的阴影。老司徒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的浓重阴影里。他佝偻着背,腰弯得几乎要折断,白发稀疏,脸上沟壑纵横得像是经历了千年的风霜剥蚀,眼神浑浊,几乎失去了所有光彩,却沉淀着一种洞察世事、洞悉命运后的麻木与疲惫。他并未踏入殿内光晕所及之处,只是将自己完全隐藏在门槛内侧投下的巨大阴影里,用那苍老沙哑、仿佛喉咙已积满灰尘、稍一用力便会彻底破碎消散的声音,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陛下……越使……已至……王畿……贡品车队……由城卫引领……随后便到……”

那声音低得如同叹息,在空旷幽暗的殿内几乎不曾激起任何涟漪。

姬仁放在膝上的双手,那露在宽大袖袍外、骨节分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显出青白色。他依旧没有抬头,目光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钉在那尊青铜爵上,专注地凝视着饕餮纹路间流转的微弱光晕,仿佛能从那些曲折缠绕的古老线条中,解读出大周最后的、无望的谶语。

殿内重归死寂。

烛火“啪”地一声,爆了一个小小的灯花。

良久,久到殿外的风似乎都停止了叹息,姬仁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不带丝毫波澜,仿佛不是从活人的喉咙发出,而是来自一口早已无水、布满裂痕的古井深处:

“知……道了。”

没有询问车队的规模,没有提及贡品的数量,没有任何关于这位搅动乾坤的越使者的只言片语。只有这三个字,如同三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沉寂千年的古潭。

门外的老司徒,那浑浊的眼珠在昏暗中极其微弱地转动了一下,似乎想穿透殿内的幽暗,捕捉天子脸上哪怕一丝一毫情绪的痕迹。最终,他只在冕旒垂落的珠玉帘幕和深沉幽暗的光线下,看到了一片毫无生气的、如深潭寒水般的沉寂。

无声地,老司徒的影子躬了躬身,如同一截彻底失去水分的枯木在风中点头,随即便无声无息地重新融化回殿外更加浓重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阴影里。那若有若无的落叶拂地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最终与无边的寂静融为一体。

空旷的偏殿,重又只剩下姬仁和那尊冰冷的青铜爵。

他终于,极其缓慢地,将视线从爵身上移开,投向祖庙正殿那紧闭的巨大木门缝隙后、更深的黑暗幽影深处。在那里,烛光永远无法触及的至高神坛上,象征着文王、武王、成康昭穆的庞大神主牌位在永恒的幽暗中森然排列,沉默地俯视着殿中这个流着他们血脉的、名为“天子”的后裔。一股冰冷的、源自血脉骨髓最深处的寒意,比洛邑深秋更刺骨百倍,顺着姬仁的脊柱悄然升起,如同吐信的毒蛇,盘踞在他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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