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刑典之血(1 / 7)
镐京的晨光,竟能如此森寒。姬满站在高耸的太社土台之上,寒意并非仅仅来自料峭的春风,更像由脚下冰冷的夯土直透骨髓。这片昭王曾用以祭祀天地、誓师东征的土地,如今每一粒被踩得坚实的砂砾,似乎都幽幽发出不安的低诉。远望城外,一条细长蜿蜒却执着指向王都方向的队伍,如匍匐巨蛇吐息,正向着这周人心脏艰难涌动而来,伴随风隐隐推送的绝望嘶鸣,直抵眉间:那是远邑饥民的哀求,是千里之外灾情的无声控诉。
“大王!”侍立身旁的上卿吉甫猛地出声,声音低沉而急促,指向另一个方向,“您看南郊岐山!”
姬满猛地转头。岐山之阳,那本该沉寂于黎明暮色的方向,竟也腾起了一片刺眼的赤红烟雾,并不浓稠,却透着决绝,执着地向灰白天穹攀爬、弥散。那是烽烟!是诸侯点燃的烽燧!它不再是先祖昔日用以传警御敌的信号,此刻那血色烟柱熊熊升腾,撕裂新一天短暂的平静,灼烧着姬满沉重的内心——那是亲族封臣们蓄积已久的野心与反叛,如毒藤般破土而出,毫不掩饰地向王权索要权力。脚下的土地,似乎亦在震颤,无声地呻吟。
四周的空气,骤然紧绷如拉满的弦弓。侍卫们的手,不约而同紧握上了腰间剑柄,骨节在朦胧晨光中微微泛白。一股无形的重压,如铅云沉沉覆盖了整个社坛。先父昭王,那个一生以金戈铁马丈量疆土、以煌煌武功塑造自己尊严的雄主,当年也曾在此擂鼓聚兵,剑锋所指,四方慑服。然而他最后的征途,却是永远沉沦于汉水冰冷的波涛之中,连同他那未曾熄灭的征服之火一起,留下一个伤痕累累的帝国。那些赫赫战功与显赫威名,此时亦如眼前扭曲的烟柱般缓缓升腾、又旋即消散于冷冽空气里,最终只留下空旷和死寂。他铁腕所治,终究未能换来真正的长久安宁。
“吉甫,”姬满缓缓开口,声音异常平静,几乎抽离了所有情绪,唯余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疲累,“这些骚乱…真的只因新鼎初立,人心浮动吗?”目光掠过台下跪伏如林的各级官吏,扫过他们或惊惧、或茫然、甚至暗藏揣测的面孔。
吉甫,这位历经昭王时代的老臣,显然被姬满的疑问与口吻所慑。他愣了一瞬,眼中划过不易察觉的惊疑,嘴唇翕动了两下,才谨慎地躬身回应:“叛者…叛者自是以此为名,然先王东征之威犹在,大王只需效法先王,再整六师……”
“再整六师?”姬满打断了他,声音骤然抬高,锐利穿透沉寂,“吉甫,再征,又是为谁而战?为寡人这王座之稳?还是为我镐京城外那些饥馑待毙的妇孺?”姬满的声音并非暴怒,却沉如铅块,掷地有声地砸在每个人心上,“父王的铁骑,踏过千山万水,踏出的安宁在哪里?是城外哀鸿遍野的饥民?是烽火台上叛王的浓烟?还是一份需要无尽征伐才能换取的、朝不保夕的天下?”
“大王息怒!”吉甫与身后群臣齐齐失色,惶恐跪倒一片。社坛之上,只剩头顶那片阴翳的天空与姬满岿然孤立的身影。
晨风吹动姬满冕冠垂下的十二旒珠玉,冰冷地撞击着姬满的前额。那些昭王曾赋予姬满的教导与厚望,如今竟似化为一道道无形而沉重的枷锁。吉甫之言,诚然是一片忠心,也是这镐京城里绝大多数宗亲重臣心底共同的呼号——效仿先王的强横霸道,挥戈荡平天下不谐之音。
然而,每当姬满注视那张曾威震四方的昭王弓矢,凝视它静静躺在祖庙幽暗角落的样子,或偶尔于深夜聆听从诸侯邦国传来的悲泣哀鸣,或面对城外难民无助伸出的枯槁双手……昭王以战止战的道路,真的通向真正的“安宁”吗?战鼓所至,固然能暂时摧垮敌酋的高墙,但终究无法抹去镐京深宫庭院角落隐约飘荡的窃窃私语,消解不了那些诸侯眼眸深处复杂难测的警惕与疏离,更抚平不了四方田野里无数黎庶的怨艾与呻吟。一场战争结束了,不过为下一场动乱悄然埋下新的引线。那些流淌的鲜血与损毁的家园,只会滋养更多反叛的土壤。这无休无止的循环征伐,不过是将更大的不安,强行灌注于疲惫不堪的天地之间。
此刻,面对这内忧外患的危局,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如沉雷滚过迷蒙天际,在脑海中愈发惊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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