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诅咒人偶的倒刺(1 /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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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庚丁继位后的第一个春天,羌人的马蹄便踏碎了南麓的安宁。

本该充满生机的田野,如今升起的不是青苗,却是劫掠者点燃村庄后扭曲的黑烟,如一条条狰狞的巨蟒,挣扎着爬向铅灰色的天空。风中不再带有泥土的腥甜,只剩下焦糊的木炭味、干涸浓重的血腥气息,以及一种更令人骨头发冷的东西——死寂。

庚丁坐在新制的安车之上,脸色比裹尸的麻布更加惨白。车子缓缓碾过战场遗骸,车轮碾过之处,泥土吸饱了血液,发出一种粘稠的噗呲声。碎裂的陶罐、断裂的青铜矛戈、扯烂的粗麻布片在泥泞中半沉半浮,像是一片污浊之海里畸形的岛屿。尸骸则散布在车辙两旁,或俯或仰,商人的麻衣染成了紫黑色,羌人的皮袄破开了大口子,露出里面同样支离破碎的内里。几只通体漆黑的乌鸦盘旋低飞,鸦羽割裂空气的声音尖锐而急促,它们毫不畏人,停在残肢断臂上,猛力地啄食。腐肉被鸟喙撕裂的细微声响,是这片地狱唯一的背景音。

庚丁胃里剧烈翻涌着。“避开些!”他虚弱地命令车御,声音破碎。御者抖动手中的缰绳,车子艰难地碾向一处相对干净的土埂。车轴呻吟着,倾斜的车身差点将他抛下来。车壁外侧溅上的暗红泥点迅速扩散晕开。

一个须发凌乱的老将军驱马靠近,铁青着脸指向远处一座仍在冒烟的小镇。那是王畿外围的邑聚,他即位前曾以商王之子身份巡视过,邑人向他跪拜,献上最好的黍酒。“子渔,”庚丁艰难地吐出老臣的名字,“城……还在么?”

老臣子渔布满血丝的双眼扫过疮痍大地,沉重摇头:“夷为平地了,大王。守邑甲士全部战死……邑人,能逃的十不存一。”他的声音干涩撕裂,带着压抑的悲愤,“这路……本该再快三天!那帮管粮秣的蠢材……”拳头握紧又松开,青筋在粗糙的手背上跳动。

庚丁疲惫地闭上眼,耳边嗡嗡作响。耳边仿佛回响起羌人蛮横的吼叫声,夹杂着商人妇孺凄厉绝望的哭喊与房屋坍塌的轰然巨响。羌人骑术精绝,骁勇异常,从西边的山地河谷中如鬼魅般扑来,烧杀掳掠如狂风过境,又迅疾地退入高岭深涧。他们的速度实在太快,像草原上的狼群,而商王笨重的战车部队更像是试图捕捉流沙的笨拙巨兽。一次次徒劳无功的追剿,换来的只是被拖垮的队伍、焚毁的村落,还有边境守军眼中日益增长的惊惶疲惫。商军那些以铜戈与牛皮大盾组成的稳固方阵,在羌人迅疾如风、神出鬼没的骑射面前,笨拙得令人绝望。

“不能再这样被动挨打了!”庚丁猛地睁开眼,视线如冰冷刀锋刺向前方滚滚黑烟。他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利。青铜车轮辗压过一处浅浅的泥坑,震得车舆微颤,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挺直脊背,在血腥风中下令:“调我近卫虎贲!命‘戍’、‘何’五族即发精兵!择要地筑城,卡死羌人东出的咽喉!还有,传讯旨方、羝方——那些羌人中的小股势力?告诉他们,若肯为我前驱,金帛铜器,孤王绝不吝惜!若执迷不悟……”他眼中寒光一闪,“便荡平其穴,使其鸡犬不存!”

他不再看车窗外破碎的大地。车轮辗过一道深陷的车辙,将一截不知属于何人的断臂碾入泥泞深处。车轮转动,他仿佛听见自己胸膛里某种破碎的声音——软弱与犹豫在铁与火的冰冷中粉碎,一种新的东西在废墟上悄然滋长:那是混杂着血腥的、不容置疑的王权意志。

战鼓,低沉如大地腹部的雷鸣。

青铜浇铸的鼓槌重重砸在蒙着厚实犀牛皮的鼓面上,震得人胸腔发闷。鼓声顺着黄土垒筑的城墙蔓延下去,在下方开阔的山涧谷地中不断回荡、放大。庚丁全身披挂,肃立在城头望楼之内。厚重的青铜胄压着他的额头,冰冷的边缘紧贴着皮肤,护心镜沉甸甸地压在胸前甲片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金铁摩擦的轻响。玄色的战袍被风吹得紧贴身躯,其上巨大的玄鸟图腾在风中展翅欲飞。

脚下,是汹涌的铁流。

密密麻麻的商族兵士覆盖了整片山谷,如一片沉默的赤铜汪洋。阳光下,如林的青铜戟矛闪烁着森然寒光,密如繁星的皮甲与兽骨护甲涌动,构成一片沉郁而令人窒息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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