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尘钺断链(3 / 11)
最廉价、山南村那种易于开裂生毛刺的杨木削成的木片。上面的字迹粗粝笨拙,刻痕深重而扭曲,仿佛刻字的人是用烧焦的树枝、耗费了全身的力气,在木片上一笔一划绝望地刻下去,要将所有想说又无法言说的思念和消息深深地楔进去:
“阿甲哥:村里粟收完了,今年少雨,秆子长得又细又矮,还没往年的一半高。风一吹就大片大片地倒,看着让人心里发慌。村头达努叔的老寒腿比往年犯得更狠了,天一冷就疼得整宿整宿合不上眼,呻吟声隔着泥墙都听得真真的,比北风刮过树梢还揪心。麻嫂子……麻嫂子用了整整一个冬天,熬红了双眼,织出了她这辈子最细最软的麻布,薄得能透光,说是给小幺儿做的襁褓里子……可是……她家那个刚满月的、总对着你笑的小幺儿……终究是……没能熬过开春的倒寒潮啊……阿甲哥,就葬在村子东头、山坡那个向阳的坡面上……朝着你离开时走的那条小路的方向……说娃儿爱看路,兴许能等到他阿甲哥回来呢……我们都还活着,山南村……还站着……都替你……看着月亮呢……达努叔让我一定刻上,你留给他的那枚贝币,他一直贴身藏着哩……怕上面那点麻布磨破,又裹了块新皮子……阿甲哥,月亮要圆了……”
这封来自记忆深处、如同隔世般遥远山村的信,被他反复摩挲、无数次紧贴胸口存放。多少个夜晚,他都是抚摸着它的粗糙才能入睡。它是冰冷沉重的玉座之下,唯一还能让他感受到血液流动、心脏搏动的微热温度。字字平淡无奇,朴实得如同山间顽石,却蕴含着最坚韧的生命力,如同冰封玉座坚硬石缝里顽强钻出、不屈伸展的细小杂草,带着山野泥土的气息与冰冷的生命力,无声而固执地刺穿了冕服厚重织金绣银的华美禁锢,将真实的、带着痛楚的生命感一点一点灌注进他被王权冻僵的血液里。祖甲的手指一遍又一遍,近乎虔诚地抚摸着那粗粝得会勾住丝线的木简边缘,抚摸着那比木简本身更深重、更加笨拙僵硬的刻痕凹槽。冰凉的泪水终于无法遏制,如同决堤的地下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重若千钧,砸落在脚下幽暗地面铺陈的、用金线银丝精细描绘着云海龙蛟、山海珍禽的巨大锦垫上。泪水在那细密华丽的纹样上缓缓泇开,形成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圆斑,无声无息地蔓延开去,在宏大的帝国版图装饰中,如同凭空多出了几处由最孤寂的泪水汇聚而成的、不属于任何舆图记录的隐秘湖泊。
山南村清晨氤氲的炊烟……达努叔粗糙却温暖的手掌拍在肩头的厚重……麻嫂子低头织布时专注而柔和的侧影……小幺儿在咿呀学语时向他伸出藕节般小手、发出咯咯笑声的样子……山坡上那个小小的、面向山路的湿润土包和歪歪扭扭的杨木墓碑……记忆中,那些清澈如溪流、洒满整个破落村庄和远处黢黑山峦的、亘古不变的月亮清辉……无数破碎的景象在咸涩的泪光中翻腾、浮沉、相互撞击又相互溶解。他将那片蕴含着整个生命过往温热与痛楚的木头紧紧攥在掌心,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指关节因极度的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微声响,似乎随时会将这脆弱的信物捏碎。尖锐的木刺刺入他细腻了许多的指尖肌肤,带来细微而清晰的痛感。这微妙的刺痛感,如同解咒的银针,竟奇异地刺破了喉头那翻涌欲出的血腥气,也暂时驱散了心腔内那片无边无际的战栗。他闭上眼,用尽全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从那片粗糙木简上寻找一丝遥远的、泥土与草木燃烧的气息。
然而,涌入鼻腔的,只有来自昂贵贡品香料精心编织而成的华丽帷帐层层叠叠所散发出的、足以令人窒息的厚重甜腻芬芳。这气息浓郁霸道,无孔不入,如同实体般挤压着他的意识,隔绝着真正属于生命的空气。这股奢华却冰冷的馥郁之气,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与那个朴素却充满生命脉动、孕育了他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他猛地睁开眼,泪水尚未干涸的视线因决绝而变得锐利,穿透殿内重重叠叠、随着烛火摇曳而不断变换形状的阴影,投向那扇紧闭的、雕刻着巨大玄鸟图腾的殿门更深处——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仿佛亘古不变的黑暗深渊里,一个熟悉到令他颤栗、却又陌生得如同鬼魅的身影,渐渐凝聚成形,无声无息地肃立着!
那是祖父——武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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