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槐黄时节(2 / 8)
的疤痕。这道痕迹在他眼中,如同昨日匠人烧裂的一件陶器上新添的璺纹,无关痛痒。鼻息间充斥着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恶臭,并未让他眉头稍蹙。他的指尖,在宽大的玄色袖袍深处,正习惯性地捻动着一件冰冷坚硬的物件——那是一根约半尺长、打磨得异常光滑、触之如镜的小签。那是祖父杼的遗物。据说,材料取自一位在征服畎夷的关键战役中,被数十斤重铜钺生生砸碎膝盖、骨片飞溅的畎夷神箭手的胫骨尖端。那骨骼深处的冰冷似乎能透过指尖,浸入自己的骨髓,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沉溺的镇定,仿佛握着一段浓缩的、铁血铸就的历史。
他的声音穿透浑浊翻滚的热浪和气味的漩涡,平静无波,如同在念一份司空见惯的公文:“收下他们的膝盖。”语气里既无愠怒彰显武力,也无满足流露骄矜,唯有掌控一切的理所当然。
巨大的、表面涂着象征惩罚与赎罪的黑色陶釉陶瓮,被两名赤膊力士抬到畎夷首领面前。那首领目光扫过眼前象征屈辱的深幽瓮口,喉结滚动了一下,深深吸进一口灼热腥臊的空气,猛地闭上眼睛,带着一种近乎狂暴的决绝,将额头连同那道新疤,狠狠砸在滚烫如煎锅的夯土地上!
“咚——!”
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骤然炸响,瞬间压过了广场上所有的喧嚣与战车余音。广场为之一寂。汗珠混着黄尘,黏在那皮肉翻卷、仍在搏动的鲜红疤痕上,形成一道污浊的血泥印记。他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用这一记重叩,将自己全部桀骜的灵魂也献祭给了这片滚烫的王土。
“风——夷——使——者——到——!”
取代血腥的,是一种更为庞大、更为沉重、带着古老智慧的压迫感。风夷的队伍不像冲锋,更像一种庄严而驯顺的迁徙。他们带来的,是大地的震动与低沉的嗡鸣。十数头体态如山、披覆着特制厚毯的庞大野象率先进入视野。象披是深褐色鞣制巨革缝制而成,缀满了密密麻麻、象征守护的巨大铜泡和闪烁着幽光的绿松石片。浓烈的象腥臊气、水草沼泽的湿泥气息、皮革的气息扑面而来。更令人屏息的是象背——每一头都如同一座移动的山岳宝藏,层层叠叠堆砌着风夷部族最引以为傲的造物:打磨得黝黑发亮、刻满复杂几何纹饰的黑陶罍、气势雄浑的大口尊、肩部线条刚劲的折肩罐……这些带有鲜明龙山文化印记的国之重器,被粗大的皮绳紧紧地勒捆在象背之上,随着巨象沉稳的步伐,发出沉闷而清脆的碰撞与摩擦声,仿佛大地自身的心跳在共鸣。
最为奇特的,是那如同象牙镣铐般、层层绑缚在巨象牙上的巨大竹笼。笼中,不时传来凶猛的撞击声和令人心悸的尖锐嘶鸣——里面赫然是被精心捕获的成年华南虎与金钱豹!这些森林霸主在笼中焦躁地搅动、低吼,野性的气息透过竹隙弥漫出来,成为这支古老队伍中最尖锐的不协音符。
紧随象群之后的,是风夷引以为傲却又顽固保守的青铜车阵。这些车架异常低矮宽阔,却拥有着高得惊人的车轮——那并非王室流行的精良辐辏圆轮,而是风夷古老传承的标志:巨大的圆木整木切割为轮心,外侧嵌拼厚重的木板作为轮辋,整个车轮厚重古朴得近乎笨拙。每辆车,都由五名肌肉虬结、上身赤裸的奴隶死命拖拽牵引。奴隶们古铜色的皮肤被烈日蒸腾,血水与汗水交融,在他们鼓起的肌肉上流淌冲刷,腾起袅袅白雾。这人力挽拽象征“国之重器”的车轮,本身就构成了一种无言而沉重的悖论。
风夷首领本人,就立于车队中央最华丽、装饰着古老青铜兽面饕餮纹的宽大车舆之上。他身形伟岸,神情沉静如古井,一件用成千上万根细小、深褐色猛禽翎羽密密麻麻拼接而成的巨大羽麾,覆盖着他整个身躯。深褐色的翎羽在炽阳下并非黯淡,反而流转着一种冰冷却又油亮的奇异光泽,如同一片凝固的、拥有生命的暗夜。羽麾之下,是一捆捆用皮绳扎缚整齐、边缘却已干裂泛白褪色的竹篾简牍。这些竹简堆叠在他脚边,与那雕像般岿然肃立、凝视前方的首领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那是风夷部族数百年来对天象、鸟兽迁徙规律、山川草木图谱以及最重要的风水地脉走势的翔实记录,是凝结着他们与祖先栖息之地血脉相连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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