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算骨归晋(1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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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城西门,五丈高的夯土城门楼在五月的骄阳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巨兽匍匐。新漆的朱红门钉在日光里刺目得如同凝固的血珠。旌旗蔽空,赤色、玄色的晋国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绘着狰狞兽面的军旗层层叠叠。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新铺黄土的泥腥、焚烧艾草驱邪的焦苦、贵族身上佩挂的香茅与沉水香料,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隐隐的血与铁锈的味道——那是属于战场的烙印,虽经清洗,却已渗入甲胄的皮革与木辕的纹理。

黑压压的人群从城门一直延伸到数里外的宫阙大道两侧,万头攒动,嗡嗡的低语汇成一片巨大的声浪。农夫、工匠、商贾、奴隶……无数双眼睛带着敬畏、狂热与一丝麻木,望向那支即将归来的王者之师。

一辆驷马青铜轺车在庞大的仪仗簇拥下缓缓驶出城门,停在黄土垫道、净水泼街的甬道中央。晋国新君,年轻的姬寿曼——晋厉公,身着玄端冕服,头戴垂旒玉冠,立于车右。他面色略显苍白,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庄重,目光扫过沸腾的臣民,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在眼底跳跃。他的叔父,权倾朝野的中军元帅栾书,一身乌黑犀甲,按剑侍立车左,花白的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如鹰隼,沉静得如同深潭,仿佛周遭山呼海啸的“万胜”之声不过是拂过岩石的微风。

“来了!凯旋之师!”不知谁先喊了一声,声浪骤然拔高,瞬间化为排山倒海的呼啸。

地平线上,先是出现了一面猎猎招展的巨大玄色帅旗,旗上以金线绣着一只昂首咆哮的貔貅。接着,是如同移动丛林般的戈戟矛槊,密集的锋刃在阳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沉重的脚步声、车轮碾压路面的隆隆声、金铁甲叶碰撞的铿锵声,汇聚成一股低沉而雄浑的洪流,碾碎了鼎沸的人声,带着刚从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煞气,滚滚而来。

中军精甲在前,玄甲映日,步伐整齐划一,如同钢铁浇筑的城墙。每一张被风沙和血汗模糊的脸上,都刻着疲惫与劫后余生的漠然,只有眼神深处残留着战场淬炼出的凶狠。战车紧随其后,高大的驷马喷着白沫,车舆上立着的甲士持戈肃立,战车辕木上沾染的、未能洗净的暗褐色泥浆,在阳光下格外刺目。缴获的楚国战车、旗帜被拖曳在后,如同被拔了牙的巨兽,无声地诉说着胜利的残酷。

在这支钢铁洪流的正中央,一个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周鸣没有乘车。

他徒步行走在凯旋的主道上,背脊挺得笔直,却像承受着无形的千钧重压。一身素色的深衣早已被征尘染成灰黄,边缘磨损得厉害,与周遭鲜亮华丽的甲胄仪仗形成鲜明对比。他拒绝了所有代步的邀请。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上那个用粗麻布紧紧捆缚的、硕大的、沉甸甸的竹筒。那不是装饰,也非礼器。那是他亲手制作、一路背负的——“阵亡算筹筒”。

竹筒的长度超过三尺,直径近一尺。筒身并非光滑,而是密密麻麻刻满了蝇头小字,每一道刻痕都深而清晰。若有通晓文字者凑近细看,便会发现那是一个个冰冷的名字:晋军士卒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对应着筒内一根同样刻着名字的算筹。筒口用蜡密封,但在颠簸与背负中,仍有几根灰白色的竹筹探出头来,随着他的步伐,有节奏地、轻微地撞击着筒壁,发出“嗒、嗒、嗒”的轻响,如同某种单调而执拗的叩问,在这喧嚣的凯旋乐章中,固执地敲打着节拍。

他走过之处,狂热的欢呼声浪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骤然低了几分。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背上的竹筒,聚焦在他沉静得近乎肃穆的脸上。好奇、不解、敬畏……种种情绪在人群中无声地传递、发酵。周鸣的目光平视前方,似乎穿透了欢呼的人群,穿透了巍峨的绛城,落到了那遥远鄢陵战场上尚未冷却的泥土与凝固的血泊之中。他每一步踏在黄土上,都异常沉重。

当周鸣行至厉公轺车前约十步时,停下了脚步。他没有行大礼,只是深深一揖,幅度极大,背上的算筹筒随之倾斜。

“臣周鸣,奉王命,算策已毕,幸不辱命。晋军将士,浴血杀敌,终克强楚于鄢陵。然……”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沉静力量,清晰地传入厉公、栾书以及前排公卿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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