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拖拉机(1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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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曼依的话像一把锥子,扎在孙大成心上最软也最硬的地方。他看着妻子担忧的脸,又看了看女儿,他慢慢地,用胳膊撑着身子,从潮湿的地铺上坐了起来。动作很慢,每动一下,骨头缝里都像是灌了铅,又酸又沉。

但他还是坐起来了,挺直了那副被病痛和绝望压弯了的脊梁。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死灰般的寂静被打破了,两簇火苗重新燃起,虽然微弱,却倔强地跳动着。

“玉霞,给我找件干衣裳。”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王玉霞看着他,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没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从包袱里翻出唯一一件还算干爽的旧褂子。

孙大成换上衣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走出帐篷,外面的冷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颤,脑子却清醒了不少。

他没理会身后王玉霞“你病还没好”的呼喊,径直朝着分发物资的地方走去。

林曼依正指挥着人搭设新的医疗帐篷,看到孙大成过来,她只是瞥了一眼,便又转回头去继续发号施令,仿佛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过路人。

孙大成也不说话,他走到堆放救济粮的油布前,那里挤满了面带菜色的灾民,因为人多,秩序有些混乱。

他二话不说,扛起一袋百十斤重的米袋,走到分发点,用嘶哑的嗓子吼了一声:“都排好队!一个一个来!谁都有份!”

他这一声吼,比村干部用铁皮喇叭喊半天都管用。灾民们看着这个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走路都还打晃,却硬是扛着一袋粮食的汉子,嘈杂的人群慢慢安静下来,自觉地排成了长队。

孙大成就在那里站着,像一根标杆。他病得厉害,站一会儿就头晕眼花,但他咬着牙,死死挺着。有人想插队,他一个眼神扫过去,那人就缩了回去。

他帮着登记,帮着分发,直到最后一户人家领到粮食。然后,他又去帮着维持秩序,组织青壮年加固窝棚,挖排水沟。

他没再躺下。发烧还没退,他就用冷水浇头。浑身没力气,他就用牙关顶着。他话不多,但只要他出现在哪里,哪里的混乱和恐慌就会平息下来。人们看着他,就像看到了主心骨。

这个汉子虽然病着,但他的精神没倒。只要他不倒,柳树湾的魂就还在。

一个礼拜后,连绵不绝的雨终于停了。洪水像一个吃饱喝足的巨兽,懒洋洋地开始退去。

速度很快,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山下那片汪洋,慢慢露出了它狰狞的面目。

留下的,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淤泥。厚厚的、灰黄色的淤泥,覆盖了一切。房屋、田地、道路,所有的痕迹都被抹平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散发着腥臭味的泥沼。

上面还零星地散落着一些房梁木板、破烂家具和牲畜的尸体,在初晴的太阳下,散发出腐烂的气味。

尹其怀组织着村民们下山,回到他们曾经的家园。可是,许多人站在那片泥地前,茫然四顾,竟然找不到自己村子原来的位置。泄洪区不止柳树湾一个地方,几个村子连成一片,都被夷为了平地。最后,还是靠着几棵在洪水中侥幸没有被连根拔起的老树和远处山体的方位,才大致确定了柳树湾的范围。

家,真的没了。

在皖南县政府的统一安排下,重建家园的工作开始了。人们从悲伤和茫然中挣脱出来,默默地开始了劳作。

王玉霞也回到了杨柳镇,学校的校舍塌了一半,她带着几个老师,和学生家长一起,清理废墟,准备重建。

要说这场洪水里最伤心的,不是失去了房子的孙大成,也不是失去了全部家当的村民,而是黄仁贵。

这位曾经的地主,自从家产被分了之后,就一直哭穷,说自己手里一个子儿都没有了。

可谁也不知道,他偷偷在自家那间不起眼的小屋的地底下,埋了好几个瓦罐,里面装满了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袁大头和几根小黄鱼。那是他的命根子,是他东山再起的全部希望。

洪水一来,房子塌了,地基被冲得稀烂。他那点秘密,也就藏不住了。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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