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当铺檐下的琉璃光(1 / 2)
“恒裕当”的柜台高耸如悬崖,将人世间的窘迫与算计隔在两边。老掌柜金承恩端坐于上,眼袋低垂如两枚风干的枣核,终日审视着递上来的各色物件。他掌眼极快,瞥一眼便知真假贵贱,枯指轻叩台面,如同判官落笔,价码便从薄唇间吐出,不容置喙。久而久之,当铺檐下便流传起一句:“金掌柜的指头,敲下去就是铁打的价,吐出来就是钉死的钉。”众人畏他眼毒,也服他利落。
这一日,当铺的木门被一个面生汉子推开。他眼神闪烁,袖中掏出一枚翠绿扳指,轻轻推过柜台:“祖传的老玉,掌柜的给掌掌眼。”那扳指绿得晃眼,水头十足,阳光穿过高窗落在其上,竟映出温润的光晕。金掌柜只略抬眼皮,指尖在那抹浓绿上轻轻一触,冰凉滑腻。他心中微微一动,却仍按着素日利落的章法,眼皮未抬,指节习惯性地敲了敲台面:“纹银八十两。”
汉子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却佯作为难:“掌柜的,这可是祖上传下的……”
“九十两。”金掌柜不耐地截断,挥手让伙计取银子。那汉子得了银钱,脚步轻快地消失在门外街角,背影竟有几分飘忽。
待汉子走远,金掌柜方将扳指凑近眼前细看。这一看,他眼角的皱纹猛地一抽——阳光穿透那浓绿,边缘处竟透出一丝不自然的、过于均匀的呆板!他指尖发力,在那“温润”的玉面上用力一刮,一道细微却刺目的白痕赫然显现!哪里是什么古玉,分明是药水沁染的顽石!金掌柜只觉喉头一甜,那素来挺直的背脊,第一次对着冰冷的柜台,微微佝偻下去。轻信得来的“眼力”,原来如此不堪一击,如同这假玉的皮壳,一触即溃。
自此,金掌柜眼中那点曾经睥睨的精光,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他掌眼愈发严苛,动作却迟缓下来,对每件物品的审视近乎苛责。真品在他眼中也疑云密布,赝品更似洪水猛兽。
不久后,一位落魄书生抱着一卷旧画轴,怯生生踏入恒裕当。他小心翼翼展开泛黄的画纸,一幅笔力虬劲、墨色沉郁的山水赫然呈现。落款处一方朱印,竟是“苦瓜和尚”石涛!书生低语:“家道中落,不得已……”
金掌柜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针,在画卷上反复逡巡。那磅礴的笔意,那沉厚的墨韵,那印章古旧自然的印泥痕迹,分明都指向真迹无疑。然而前方假玉的阴影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他枯瘦的手指在画卷边缘摩挲,一遍,又一遍,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那古旧的宣纸刮下一层皮来,非要找出那并不存在的破绽。
“赝品无疑。”良久,金掌柜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冰冷的判决,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挥手驱赶,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厌倦。书生怀抱画卷,眼中最后一点微光彻底熄灭,默默退入门外喧嚣的市声里,背影比秋叶更萧瑟。那卷被轻易疑心打入深渊的真迹,终在别处以惊人高价易主。消息传来时,金掌柜枯坐良久,暮色将他笼罩,形同一尊失魂的石像。
当铺里流转的,无非是世道的寒凉与人生的窘迫。金掌柜的心,在轻信与多疑的两极间煎熬,如同被反复揉捏的陶泥,渐渐失了韧劲,只剩干裂的纹路。
深秋午后,一个瘦小的男孩费力地爬上高高的柜台,踮着脚尖,将一件东西轻轻推了过来。那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厚壁玻璃瓶,瓶身还沾着泥点,里头装着半瓶浑浊的河水,几根细弱的水草无力地漂浮着。
“掌柜伯伯,”男孩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孩童特有的、未经世故的纯净,“这个……能当几个钱吗?我想给阿娘买块饴糖……”他黑亮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金掌柜,满是希冀。
金掌柜习惯性地皱起眉头,枯指正欲如往常般不耐地叩响台面。目光掠过那粗陋的瓶子,一丝本能的轻蔑刚要浮起。就在这时,西沉的落日恰巧将一束强烈的光柱穿过当铺高窗,不偏不倚,正正地贯入那只粗笨的玻璃瓶!
奇迹在刹那间发生。那浑浊的瓶水仿佛被神只点化,竟将那一束平凡的光,神奇地拆解、熔铸、挥洒——瓶底瞬间铺开一片小小的、流动的、七彩夺目的虹霓!赤橙黄绿青蓝紫,纯净绚烂的光谱,在昏暗的柜台和男孩黝黑的小脸上无声流淌、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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