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铁血残阳(1 / 6)
绵山深处,暮色如墨,层峦叠嶂在渐沉的夜幕中化作沉默的巨兽。云雾常年缭绕于山腰,将这片天地与外面的喧嚣隔离开来。在一处松柏掩映的隐秘山洞内,火光成了唯一跃动的生命。洞壁被熏得微黑,跳动的火焰将人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粗糙的岩壁上,仿佛一群在绝境中舞蹈的魂灵。空气中混合着干草、泥土、汗水和草药的复杂气味。
傅山,这位年近五旬却脊背挺直如松的学者兼医者,此刻正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干净的粗布,蘸着温热的清水,为蜷缩在干草堆上的张汉擦拭额角的污垢与凝固的血迹。他的动作沉稳而轻柔,带着医者特有的悲悯与专注。火光映照着他清癯而坚毅的面庞,深刻的皱纹里仿佛镌刻着山河破碎的痛楚与不屈的气节。
他将一碗清澈见底、微微冒着热气的山泉水递给张汉,声音低沉而平稳,像山涧流淌的溪水,抚慰着惊魂:“三位受苦了。暂且在此安身,此处乃我义军一处隐秘据点,清兵爪牙轻易寻不来。洞外有我们的人警戒,可安心休养。”
张汉,这位不久前还在京城贡院里挥毫泼墨、梦想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年轻士子,如今却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原本明亮的眼眸里充满了血丝与难以驱散的恐惧。他伸出仍在微微颤抖的双手,接过那只粗糙的陶碗,仿佛捧着救命稻草。碗壁的温热透过掌心,稍稍驱散了一些彻骨的寒意。
他抬起头,泪水混着脸上的污迹滑落,声音哽咽:“傅……傅先生,若非您与薛宗周、王如金二位义士那日如神兵天降,冒死相救,我等此刻……此刻已是菜市口法场上,那刽子手鬼头刀下的无头冤魂了!”他说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又是一颤,仿佛那日刑场之上的喧嚣——监斩官冷酷的指令、刽子手酒喷刀刃的腥气、围观人群的嘈杂、以及最后时刻突然爆发的喊杀声与金铁交鸣——再次在耳边响起。那刀光剑影的混乱中,是傅山等人不顾生死,冲开人群,将他们从死亡的边缘硬生生拉了回来。
旁边的蒋文卓,性情更为刚烈,他猛地一拳砸在铺着干草的地面上,激起一小片尘土。他双眼赤红,牙关紧咬,恨声道:“只可恨那曹本荣、李振邺这两个狗官!贪赃枉法,舞弊卖题,中饱私囊。事发之后,为了保全他们自己和他们背后的满洲主子,竟想将我等这些知晓内情的无辜士子当成替罪羔羊,要将这弥天大罪的污水全数泼在我等身上。若非傅先生与诸位义士及时相救,我等不仅身首异处,死了还要背负这通敌舞弊的千古骂名,累及家族清誉。此恨难消!”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愤怒几乎要冲破胸膛。
相较于张汉的后怕与蒋文卓的愤恨,王树德则显得更为颓唐和迷茫。他抱着双膝,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火苗,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火焰的噼啪声掩盖:“功名……功名误我啊……十年寒窗,悬梁刺股,只望光耀门楣,报效朝廷……早知这鞑子的科举是如此肮脏不堪、视我汉人士子如刍狗的勾当,不如……不如当初就听从父亲之言,早早回乡,耕读传家,也好过如今这般,性命几乎不保,累得家人担惊受怕……”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幻灭与自责。
傅山听着三人的言语,轻轻摇了摇头。他站起身,走到洞口附近,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洞外沉沉的暮色与远处山峦的剪影。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非是功名误人,贤弟们错了。乃是这窃据神州的清廷,从根本上便是一个是非颠倒、践踏斯文的所在。他们以弓马暴力夺取天下,却妄想用文字狱、用这等腐败透顶的科举牢笼,来禁锢天下士人的思想,磨灭我华夏脊梁。其所行所为,早已背离孔孟仁恕之道,乃是赤裸裸的奴役之术,是要将天下读书人都变成只会磕头称喏、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他停顿了一下,让话语的力量沉入三人心底,然后继续道:“曹本荣、李振邺二人伏法被诛,是其贪渎枉法、罪有应得。然那紫禁城中的福临、孝庄,迁怒于你等无辜士子,甚至因吕纵春在策论中一句对圣人之言的正解,触犯了他们那套‘华夷之辨’的忌讳,便行凌迟酷刑,诛连九族,这才是他们狰狞的真面目。他们要的,从来不是真才实学,不是耿介忠言,而是绝对顺从、甘为犬马的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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