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顾命(2 / 7)
角,白色的素帷从高高的梁栋上挂落下来,在微带寒意的风中轻轻地、无精打采地飘拂着。空气中浮动着新熬制的桐油气味、焚化的烟气,还有一种无孔不入、来自庞大仪仗队列散发出的金属与皮革的冰冷气息。寂静无声。
太庙沉重无比的朱漆大门在沉闷如叹息的“轰隆”声中缓缓敞开,露出了内里深邃莫测的轮廓。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无声地倒映着无数缓缓移动的身影——那些位列诸侯的国君、宗亲长老、各部重臣。他们按照等级尊卑,鱼贯而入,步履徐缓得几乎凝滞,宽大的衣摆拖在身后,悉索有声,每一步都像踏在时间的刻度上,庄重得不掺一丝杂质。
所有的目光,都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汇聚于队列最前方那三位白衣身影。
居中的太子姬钊,身量尚未完全长成。原本属于少年人的柔韧身躯被套在厚重繁杂的王侯祭服中,如同青竹过早被迫支撑巨岩。那宽大的玄端礼服用精致的深青色丝线绣满了云雷纹样,象征着即将落在他肩头的王权天命。层层叠叠的玉组佩——珠连串串的黄琮、形状方正的苍璧、两端尖细的圭、顶端锐利的璋——从腰间一路垂挂下来,几乎触到冰冷的金砖地面。每一次细微的动作,这些坚硬温润、价值连城的美玉便相互轻轻碰撞、磕绊,发出清冷而脆响的“叮咚”声,在过于寂静的庙堂里激起微小的回声涟漪,似乎比那玉声本身更显沉重。
姬钊微微垂着眼,目光定定地落在自己行走时不断相撞的足尖舄履上。广袖里,那双属于少年的、骨节分明的手,紧握成拳,指尖深深陷入掌心皮肉。
召公奭行于太子左前方半步之遥。他面容如同历经千百年风霜雨雪的古鼎,沟壑纵横中沉淀着坚毅与沧桑。白发一丝不苟地束在高冠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佩带的玉兽饰件——那是一尊雕工简朴古拙的卷尾玉虎,温润的青玉色泽中,隐现着数道深刻的沁痕与细微的绺裂。这是当年周成王初次登基时亲自赐予他的。今日,这件沉甸甸的玉器被郑重其事地悬于腰间,象征着他此刻所承受的、来自于两代先王的厚重托付。他挺拔如松的身躯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广袖下的手稳稳虚托,仿佛随时准备支撑起身边那个摇摇欲坠的年轻人。
右前方是毕公高,他行走的姿态带着征战沙场多年沉淀下的雄浑稳健。宽厚如大山的肩膀撑起沉重的祭服,行走间,腰间的玉组佩却偶尔传出轻微而短促的撞击声,昭示着这位沙场宿将内心潜藏的暗流涌动。他微微侧过头,用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殿中肃立的诸侯与群臣。每一位列国诸侯的眼神都在他的凝视下被捕捉、分析、解读:有黯然失神者,有强压不耐者,有屏息等待者,也有一闪即逝的、难以言喻的沉静幽光。这一切复杂心绪,都如同水面下流动的暗流,藏匿在那些毕恭毕敬的身姿与低垂的眼帘之后。
高大的宫灯将燃烧的火焰托举在幽暗殿穹之下,无数光焰跳跃,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微浮尘,让巨大青铜礼器上的饕餮纹饰随着火焰明灭而变得格外狰狞鲜活,犹如沉睡的巨兽正无声地注视着这群踏入神圣之地的凡人。
姬钊感觉腰间沉甸甸的玉组佩又一次磕绊到了脚踝边缘,步伐无可避免地显露出几分凌乱的踉跄,腰间玉组佩相互碰撞着,发出一阵更显慌乱的清响,如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甚至能敏锐地察觉到身后某处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几近错觉的叹息。就在这时,右前方,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无声无息地探来,宽大的袖摆巧妙地将姬钊微显慌乱的身影遮挡住一半。是毕公高。他没有回头,那只布满老茧的粗糙大手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温度,在宽大袖袍的掩护下,轻轻托住了姬钊微微摇晃的手臂肘弯,瞬间传递过一股磐石般的稳定力量。
姬钊指尖因紧握而产生的麻痛感陡然一松。他挺直了依旧显得单薄的脊背,努力踏稳下一步,目光掠过身侧那位如山如岳的白发老者,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似乎想吞咽下涌到唇边的哽咽。那目光深处,带着孩童般的依恋与一丝茫然惊惧交织后强行压下的镇定。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跟随两位托孤重臣的步伐,终于稳稳踏过了那道沉如千年时光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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