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青铜祭桌断痕处(2 /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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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中凝固成两座卑微的石雕,等待着雷霆降临,或是更可怕的死寂。

入夜,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裹覆着这座濒死的都城。远方天际闷雷翻滚,如同来自远古洪荒巨兽沉闷而愤怒的低咆,带着万钧的重量,一遍又一遍碾过奄都濒临窒息的神经。天空似乎也被这无形的压力压垮了脊梁,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裹挟着天地之威,猛烈地倾泻而下!初时是稀疏却沉重得骇人的雨点,如擂动的巨型战鼓般狠狠砸在宫室覆盖的厚实铜皮顶上,发出空旷单调的轰鸣。但这仅仅是咆哮的前奏,顷刻之间,暴雨凝聚成一片令人心神俱溃、淹没一切的狂暴轰响!万千雨水汇聚成无边的鞭挞,疯狂地击打着铜顶、夯土、以及整座在风雨中飘摇的城池!铜皮在雨锤的撞击下发出持续、尖锐而混乱的嘶鸣,仿佛一头被困在青铜牢笼里的绝望困兽在濒死挣扎。这震耳欲聋的声浪覆盖了奄都所有细微的呻吟、病痛的咳嗽、以及深埋心底的恐惧呜咽,宣告着一种彻底的、毁灭性的终结。

宫室的最深处,灯烛艰难抵抗着窗缝涌入的湿冷狂风所携带的恶意。盘庚挥退所有战栗的侍从与宫人,独自盘坐在巨大几案前摇曳的灯影里。跳动的火苗在他轮廓如刀削斧凿般的脸孔上投下变幻莫测的阴影,将那双深如寒潭的眼眸衬得更为幽邃难测。案上铺开的,是一卷用熟皮精心绘制的、尚带着生皮特有气息的新舆图。线条指引着目光越过奄都沉疴遍地的泥沼,投注向辽阔的北方——洹水宛如一条未经琢磨的苍莽玉带,在图上从容舒展。它流过一片地势开阔、坦荡无垠的河滨平原。那是一片未经王权雕琢的处女地,图上仅以几笔象征性的线条勾勒,却难掩那扑面而来的、原始而浩大的吞吐气魄,一种沉睡万年的勃勃生机似乎呼之欲出。一股强风猛地自缝隙灌入,拉扯着案头那点豆大的烛火,火焰剧烈颤抖,光影随之疯狂摇曳,案上的皮卷仿佛在这一刻被注入了生命:那些线条变成了真实的沟壑阡陌,那片平原不再是纸上的符号,而是拔地而起,化作充满无限可能的星空大地,横亘在他的意念之中,璀璨夺目。

他的思绪在雷暴与灯影的交织中剧烈翻腾。白天宫人濒死时抽搐的躯体、龟甲上那令人胆寒的断舌凶兆、以及史官喉头吞咽恐惧的无声瞬间……这一幕幕如同鬼魅的影像在他面前交替闪现。它们狰狞地撕咬着他继承自先王的权杖,威胁着摇摇欲坠的宗庙基石。绝望吗?在这片淤积着数代腐朽的泥沼中沉沦等死?不!他的目光再次灼烧般落在地图上那片被洹水滋养的平原!洹水!那是商王祖乙初建王邑的圣地!虽然后来都邑迁移,昔日荣光渐被草木覆盖,但那片河畔沃土所蕴藏的丰沛禀赋,未曾有半点衰亡!唯有彻底迁离这片被瘟神与邪秽死死盘踞的绝境,商族这历经风雨飘摇的命脉,才可能获得喘息与更生的机会,如同枯木渴盼第一场春雨。然而这念头……这念头之重,足以牵动社稷神器九鼎之尊!它触动的将是数代先祖沉埋于奄都层层夯土之下的、顽固守成的“安土”之魂!他们世代在此生息、祭祀、离世,每一粒尘土都渗透着他们的意志与存在感,视旧都为永不可移的根基!盘庚缓缓合上双眼,浓密的睫毛在火影中投下疲惫而刚毅的阴影。他胸腔深处发出无声的叹息,耳边仿佛已经清晰无比地听到了翌日大殿之上,那如同海啸般铺天盖地、夹杂着礼制、祖命与强烈愤怒组成的拦阻声浪。

浓得化不开的、混杂着新鲜牺牲血液独特的腥膻气、油脂在滚烫铜鼎中燎烤时散发的刺鼻焦腻气味、还有祭祀所用新柴燃尽后余灰的清冷苦涩……这些性质迥异的浓烈气息在大巫咸戊深沉庄重的咒语吟诵中被催动、彼此强行纠缠融合,盘旋于宗庙森然耸峙的巨大梁椽之间,凝成一股沉重而浑浊的精神力场,沉甸甸地向每一个在场者的天灵盖压下,几乎要将他们的魂魄都钉进地砖的缝隙里。幽深宏阔的殿堂空旷得如同死寂千万年的渊薮,唯有边缘燃烧的数簇火把在徒劳地挣扎跳跃,光焰吃力地穿透稠密的烟霭,勉强映照出祭坛周遭巨大青铜礼器投下的、冰冷如同实质的幢幢暗影。空气粘滞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耗费额外的意志力从喉咙里榨取。

“占——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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